W___澤琰:
空亭听雨,一夜未归。
又如往日一样,那人走的潇洒,留下的人却如幽魂般彷徨起来。
后半夜雨落的急了,挟着冷风,沾湿了衣角,后又点点滴滴,从衣角向上蔓覆,浸透了衣料,而亭中之人大概是迷了心窍,一时失魂散魄,竟浑然未觉,直至雨停,天方破晓,才恍然惊醒。
这么一夜衾寒,寒气袭了心肺,便发了高热,十余年的淤恨积劳在此时一同压下,血肉之躯抵挡不住,大病一场。
病榻之上,日日苦药过肺,许是病中无趣,许是人在脆弱之时不设防备,尖刺软了些,恨意,便也恍惚了。
他开始想起他刻意去遗忘的过往,想起二人十五六岁的年纪,那日乘风沐雨,暮光如昧,魏婴骑灵驹良马,一声响哨,风流飒沓,箭一般掠过他身旁,他被撩动得也起了逐风放纵之心,握紧魏婴朝他伸来的手,一借力,腾空跃起,轻巧一落,落在魏婴给他留出的马鞍上,他与魏婴挤在一处,一同握住那截缰绳,马鞭一扬,骏马嘶鸣,载着二人一同在山蹊水涧中狂奔而去。
风声从耳畔刮过,魏无羡的臂膀圈在身旁,胸膛坦坦撑在背后,鸟语蝉鸣,万木葱茏。
他又想起十七八岁,爹娘去了,茕茕孑立,莲花坞残垣断壁,江家余下一个空壳。大仇得报的那天夜里,他茫然呆坐,不知前路如何,魏婴将他揽进怀里,共赴腥风血雨。
可后来呢,后来魏无羡护人护鬼,却惟不护他,记恩记恨,却忘了曾对他说过的话。他再把回忆细细的梳理,再细想下去,眼前一片缭乱,头痛欲裂,鲜血淋漓,仿若积骨成山,仿若又将他打入人间地狱。
生死之交当天不知罕有,到他变节至觉未够。
是恨是爱,是痴妄是妒忌,不舍不甘,恸天问地,三言两语,堪堪少年,如何算得清楚。
他还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话要问。
可他依旧是恨他的。
房里漫着一股草木清苦的滋味,江澄面不改色咽下相浓味涩的汤药,他执于五阴盛苦,惦念在心里的,便忘不去,也放不下,他依旧想知道,为何,魏婴要走入那穷途末路的鬼道。
他想知道,是不是他为他捧出的身家性命,真的被狠狠摔进了尘埃里。
他本以为这些疑难要终其一生不得解惑了,却未想到,命理可笑至极,让他碰着了世间万分之一的大戏。
三月后,莫玄羽羡舍,魏无羡重生。
江澄振了精神,抓住那一丝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一路冷眼旁观,却形影不离的跟着,眼见就要尘埃落定,本想寻个机会把话说开,却在江家祠堂里与魏无羡大打出手。
符篆砸到他肩上的时候他仍不可置信,他摸到肩上,满手鲜血。
看着两个贴到一处去的人影,紫电从他指尖飞出,闪着电流垂到地上。
他怒极反笑,“你们……好…好啊!”
他恍然间看到了一个魏无羡,跪在祠堂里,被他十几个耳光打得吐血,要他滚,也从不还手,跪足三天三夜,可面前又有一个魏无羡,带着外人来他家祠堂,因他尖酸刻薄两句怒火,便护着他人,教训他家主做得不够格,他可真是……将脸面送到人家脚下给他踩了!
肩上伤算不得重,可就像一道破口,隐隐蔓延,愈演愈烈,从此划下楚河汉界,他与魏无羡,十三年,已是彻底站在对立两面了。
江澄眉角直跳,恨的头皮发麻,恨不得将魏无羡从蓝忘机手里抢过来绑进江家祠堂中亲手刃之!
那二人站在一处,剑锋直指着他一人,仿佛又让他想起那些年,魏婴身后站着的温家最后一族老弱病残,他是英雄,他冒天下之大不韪,连句话都没跟他商量过便一走了之,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几十几百道剑锋围着,自诩正义的杂碎终日吵闹不停,逼他去大义灭亲,要他拿出家主的样子来去清理魏婴。
世事变迁,如今魏婴身边有人护着,可他呢?他永远是被剩下的那一个,永远是进退两难的那一个。
江澄挤出一丝狞笑,几乎要被涌上头来的积压多年的恨意折磨到崩溃。
魏无羡要护着那些温家修士,他有他的决断,有他的苦衷,难道他江澄就不会有吗!委屈,不甘,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再流不出泪来,便只有化作愤怒。
紫电电光大盛,电流滋响,划亮了雾霭沉沉的夜空,他动了杀心。
就在这时,温宁竟送上门来了,江澄本想着这可真好,魏无羡七窍流血的晕了,蓝湛挡在前面,他尚存的一丝理智是杀不得名门仙士了,可鬼将军这东西不知好歹,进他莲花坞,在他姐姐牌位前面,他总能除而后快了吧?
江澄杀意凛然,暴怒不已,他手下斩过凶尸邪祟无数,难道还杀不得一个温宁吗!他甚至不怀好意的想着,等魏婴醒了,看到连骨灰都没了的温宁,是该与他不共戴天,还是誓要将他江澄也挫骨扬灰作陪葬呢?
他更想看看,最后谁也没护住的魏婴,能否体味他当年无能为力,刻骨蚀心的万分之一?
紫电蓄势待发,散魂灭命的符篆灌满了灵力夹在衣袖里。
可他的料想,从未如愿过。
温宁把那把剑送到了他手上。
江澄焦躁震怒之下,按他说的拔剑了,那森冷剑光,那一席话,如一桶冰渣倾头而下,他被淋了个透,仿佛被判了死刑。
怒气与恨意发不出去,都插向了他自己,盛气凌人转作魂不附体,剑锋冷光凌厉,刺痛之下,他丧失了所有行动的能力。
封剑十三年的随便,被他拔出来了。
那一席话更是如晴天霹雳,一刀刀把他捅了个透,后来温宁再说了什么,江澄再听不进去了,即使蓝忘机当他面带走了魏婴,他也再无心顾及。
那夜本该商讨大事,他却呆愣在莲花坞里,抱着随便,跌跌撞撞的,不顾人笑他失魂落魄,家主威严全抛的没了影,只疯了一般拦着人去拔那把剑,可最终——每个人都试过了,只有他一人,能拔出随便。
他恍然间觉得,同十几年前一样,自己似乎又沦为了众矢之的。
而不同的是,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想笑话自己。
后来那夜共聚观音庙,大乱平息。
各人回各人那里去,他也送还了陈情。
尘埃落定后的莲花坞,又恢复了往日花灯连盏的平静,几个门生立在门口,懒懒散散的守着夜。云梦江氏这般的仙门望族,过去威名不辍,今后也将鼎立百年,响遏行云。
前夜一场雷雨轰然落下,至今空气里仍散漫着湿气与凉意,亭中葳蕤萧瑟,散落满地,几片红叶落进回廊里,奚奚索索的被冷风带着滚了几圈,又积在墙根檐下,等着有心人将它扫去。
江澄一人静静坐在房里,仿若大梦一场。
他手中紧握着那枚魏无羡为他剥好,放到他手里,又被他砸到地上去的莲子,举在手心里细看,不由得心生些伤春悲秋的唏嘘——当日水嫩清白,而今干瘪发黑,已了无生意。
可他无心之人,身若浮萍,脊骨梁柱皆被挖空了去,又怎好去怜惜一枚有心莲子。
他茫然的想起,那日天子笑酒后旖旎,魏无羡丹田处的一道伤,他会觉得眼熟,是因为自己身上,同一处地方,也有着同样的痕迹。
原来十三年前的魏婴,与后来的魏无羡存过同样的心。
魏无羡说,若是他眼睛不好了,便把自己的挖给他,若是他腿脚不好使了,便背着他,带他乱跑。
可若是江澄金丹没了呢?金丹没了,灵力失了,再无复仇之力了呢?
若是他金丹没了,那便以身相替,把自己的换给他。再无复仇之力了,便走在他前面,替他将前路荡平。灵力没了,便寻来血海炼狱里的鬼气,助他平乱,护他平安。
魏婴从未这么说过,可他却这么做了。
他想起逃亡时他与魏婴拥紧的长夜,心力交瘁时靠过的臂膀,再想到那日魏婴去买吃食,他坐在树荫下,眼角余光里窜入的炎阳烈焰袍,从那时起,一切便都是劫数了。
他为了魏婴引开那队温家修士的时候,定然也是怕的,他怕再难重见天日,怕命殒身死,可他最怕的是这一路下来,最后连魏婴也没了。
后来爹娘的尸身陈在旁边,十几道戒鞭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痛得断骨撕心,却想,江家好歹还有一个魏婴吧,禀赋天资,他什么都是最好的,生前身后事,便都交给他了。
原来他与魏婴,少年时都是一样的,情同手足说不出口,可逢遭劫难了,便硬着一口气,千难万险,哪怕是豁出性命,也愿以身相替。
原来他那时破生忘死捧出去的一颗心,并未无声无息的落进尘垢秕糠里,而是被魏婴好生收捡,捧在怀里,然后义无反顾的,作为回应,也付出一切,将金丹放到了他身体里。
魏无羡说过,不入鬼道,不修邪祟,如何护他?
彼时他气急震怒,破口大骂,现在却一切都明白了。
魏婴如何不想与他走那阳关大道?难道他当真想放着正道不走,当真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他没教养不懂礼,非要费尽心思背负一生骂名走那无人走过的独木桥吗?
原来只是他一颗金丹,灵力流转,以命相托,全都放进了他的身体里。
至于那些玄奇瑰丽的仙术,名门正道的修行,他再也做不到了。
他们之间,定不是情爱,谈不上宽恕,也再说不上生死之交。
可他这一生,就像当年为他挨过的戒鞭一样,永远也消不去他的烙印了。
陈情已回到了魏婴手里,莲花坞里只剩下世上唯他们二人能拔出的那把剑,那是与三毒一同铸上名字,一同交到他二人手中的佩剑,也是他与魏婴最后的联系——可它对原主来说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江澄愣愣的抱着那把剑,坐在软榻上,双目虚空,仿佛坠入深井。
他才不过而立之年,便开始追忆往昔。
他想,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二十三岁的魏无羡,嘘寒问暖,端茶送水,任打任骂的将他放在心里,也不会再有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魏婴,欢歌骢马,风流俊逸,却愿为他从炼狱里爬出一条血路,与非人为伍,在所不惜。
他心口一阵阵的绞痛,双目通红,仿佛下一刻便要被抽了魂去。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他茫然的眨了眨眼,似要将那刺痛而温热的感触隐去,可如何强逞,他的眼睑再勾不住泪,初时仅是零星几点,尚可咽下嗓眼,强作不理,而后终是阡陌纵横,千沟万壑,世间万物,皆凐没而尽。
如此一夜,他几乎流尽了泪,也流尽了力气。
天光乍亮,江澄疲得再撑不住,头痛欲裂,沉沉睡去。
他蜷屈着身子,泪痕未干,双臂不辍,怀中紧紧抱着随便,就好像身旁,还有一个魏婴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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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写完了,来夸我好不好
虽然估计还会有一篇番外…
其实本来设定就是个短篇而已,结果被我搞了这么长
(我这个人就是有一言不合爆字数的习惯)
好啦谢谢大家长时间来的喜欢,我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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