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雪故人归
※重生为少年的晓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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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雪故人归
双道长(宋晓)
三月,北边的天空还飘着点未尽的飞雪,河边的柳树却已经抽了枝,嫩绿的新芽矮矮挤挤排了满溜儿。
城郊有座茶铺,裹着厚重棉袄的老板娘站在锅炉前烧水,目光还是没忍住往铺子里头瞥了瞥。
她和丈夫在这里开茶铺少说也有十几年,却还真是头一回看到这么标志的道人。
还一来就是两位。
二人都身着道袍,手执拂尘,背后背着长剑,言行举止间透露着遥不可侵的仙风道骨。
老板娘一直觉得,这样仙的人儿是不会愿意来他们这种简陋的铺子里头落脚的。就像兰陵城里最有名的金家,哪次出门不是锦衣罗带前呼后拥,一个眼神也不会分给他们这种人。
她这样想着,把煮好的白露茶端给那二人的时候就难免有些紧张和惶恐。
白衣的道人自老板娘手中接过粗瓷茶盘,用衣袖在其中一杯上轻轻擦拭过,方端给他面前那位黑衣道人。然后自己也取了剩下的那杯,放至唇下轻抿一口,对她温和笑道:“夫人的茶,三分的火候,七分的心意,品着极好。”
老板娘懵懂不识字,却也知道对方这是在夸自己,粗布袖子底下的手指紧张地蜷了蜷,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合适,提了提嘴角,点头笑笑,便急急忙忙地跑到门外了。
她站在布幌边,不停地搓着手,桌边那两位道人的言语便顺着风儿传进她的耳中。
应当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只是友人间的闲聊吧。
她抚了抚胸口,又回到锅炉旁边去了。
茶桌边,晓星尘端着粗瓷茶杯,有意无意地望着老板娘离开的背影,语气里有些惊讶:“我等修仙之人,在寻常人眼中竟是这样可怕的存在?”
宋岚摇头:“你多虑了。”
晓星尘道:“但听你方才跟我说的世家现状,她会有那种反应也在所难免了。”
普通人不过想平安过个日子,可修仙的人们真闹起事来,他们却也是半分奈何不得。
就如数年前那场射日之征。
晓星尘道:“过去曾听师尊偶然提及,仙门中是以门派相分,有能力者一视同仁。而如今则是靠血缘世家维系,实在难免一家独大,有才学无出身之人埋没于世,终身碌碌。”
宋岚颔首。
晓星尘笑叹道:“我自荒山入世,宋道长亦非大家出身。”
“我与道长,俱是生不逢时。”
他不知自己是一语成谶。
就如同冥冥之中有定数,许多年后重新回到此地的,只剩下黑衣的那个道人了。
他的背上背着两把剑,一把是他惯用的拂雪,另一把,则小心地用布裹好,圈圈绑上红色细绳。如此小心保护,似乎从不用它战斗。
昔日的茶铺早已人去楼空,唯留下河岸边那棵杨柳,还在春日里兀自飘飞着白絮。
他望着门口残破难辨的店幌,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抚了抚身后那柄被严严实实包裹好的剑。
黑色的流云广袖顺着他抬手的动作滑至肘间,只见手臂上露出的那片苍白皮肤上布满了诡异的咒文,阴森的一片黑色,蜿蜒至衣袖更深的地方。
自河面上吹来的风挑起他鬓边一绺头发,掩映在下的那双眼睛温和而悲伤,像掬了一捧溪水,水中倒影着圆月。
只是圆月惨白,天地无光。
他的眼睛里没有生气。
凶尸宋岚,时间于他,不复存在。
寒冬腊月,大雪满山。
近日应当是新春佳节,远近大小村镇无不张灯结彩,欢声笑语暖烛光,映亮一方沉沉夜色。
宋岚只身穿过繁华街巷,脚步在路口辗转几个来回,最后还是默默地走了另一条路。
听闻附近的山上有妖邪作乱,虽尚未发生什么大事,还是趁早除去了,让镇子里的人们安心过个年吧。
他披着满身温暖火光,一步步向郊外荒山走去。渐行渐远的灯火映着他孑然的黑色身影,在背上那双长剑上明灭流连,夜风吹动他的道袍一角,轻轻带起腰侧两个薄薄的锦囊。
山上的果真是低级的妖邪,同走尸的等级无异。宋岚无声地轻叹一息,利落地自身后拔出拂雪剑,结果了那邪祟荒唐的生命。
只是那邪祟混沌的一双眼最后望过来的目光,却好像不是在看他。
宋岚微微皱了皱眉,手上动作没有半分阻碍,行云流水的一剑划出,侧身避开飞溅而出的污血。
地上的雪堆得不浅,邪祟的血液溅落在雪地上,本不该发出任何声响。
可宋岚此时,却清楚地听到了一点动静。
像是……什么东西溅在布料上的声音。
他有些诧异,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道袍,但确实没在上面发现一点儿污渍。
风声萧萧,吹得山上的树叶沙沙作响。
宋岚以为自己听错了,指尖在拂雪剑刃上轻轻拂过,就要将它重新收入鞘中。竖起的剑锋上映着些许惨淡月光,他的目光无意地在上面一扫而过,却忽然愣住了。
雪白的剑刃上,仿佛映着一个人的影子,就在他身后……
不可能!靠得这么近,自己怎会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他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来,全神戒备,握紧了拂雪时刻准备刺出,可就在看清身后那个“人”的时候,他的剑锋再也无法前进一寸了。
凶尸难以表达情绪,无论是睁大眼睛还是弯起嘴角这样简单的动作,对他们来说都是极其困难的事。可此时出现在凶尸宋岚脸上的,却分分明明是一副惊讶到极点,就快冲破五官束缚的表情——
或许他还想表达出更多的情绪,震惊,怀疑,不敢相信,还有完全抑制不住,先于理智的激动,喜悦……
他的嘴唇阖动了几下。像是有什么话语就要从那张早已不能说话的口中说出。
一个念了许多遍的名字,两个再也说不出,也听不到的字眼。
“……星……尘?”
只见风雪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一袭素净白衣,长发披散在身后,目光朦胧地望过来。
宋岚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大脑在短暂的空白之后迅速回了神,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这绝对就是晓星尘了。
少年年纪不大,兴许只有十三四岁。宋岚没有见过这个岁数的晓星尘,但那双眉眼就算化成了灰他也不会忘记,遑论只是年轻了几岁呢。
可是这些年来他细心安养晓星尘的那一缕残魂,却也从未见发生什么异状,怎的现在突然……
宋岚的眉头紧了紧,目光又黯淡下来:莫非是什么妖魔鬼怪的幻觉?
可就是这样一个似真似假的影子,也让他半分挪不开目光。
白衣的少年看着十分瘦弱,如同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小树苗,惨淡月光照在他身上,仿佛就能穿透了那层薄薄的皮肤落在雪地上。
他目光迷离地看着宋岚,宋岚也看着他,谁都没有再动一下。
就在宋岚实在忍不住要上前握住少年的手腕的时候,对方忽然开了口。
像是才认清楚现状,又像是刚从梦境中醒来,轻轻的声音飘散在呼啸的风声里。
“你……是谁?”
宋岚瞪大了眼睛。
虽然尚且青涩,不过这确实是晓星尘的声音!
他再抑制不住身形,急急地抢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臂。
“我……”
少年还想再说什么,却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便又沉沉地闭上了眼,纤弱的身子向他倒了下来。
宋岚赶紧接住了他。
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幻觉。
如果他还有心跳,那一定与震天的擂鼓无异了。
宋岚颤抖着手把怀里的人抱紧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去察看锁灵囊。低头却见被他牢牢系在腰间的带子竟是断了一截,装了晓星尘魂魄的锁灵囊不知何时从他身上掉了出去,就落在白衣少年的脚边。
“……”
真的是他的晓星尘回来了。
他已记不清那之后究竟过了多少年。当等待没有尽头的时候,时间似乎就也失去了意义。
可孤影踽踽走过这么多年,真的等来了这一天的时候,那漫长的光阴又仿佛只是转瞬,回首便是初逢的昨天。
宋岚把昏迷的晓星尘带回了山下的小镇。
人们感激道长平了妖邪作乱,又见他自山中救出一名少年,便有人让出了自己一间屋子供二人居住。
宋岚谢过那人,在小镇里暂住下来。
少年的晓星尘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但宋岚并不着急,毕竟等待对他来说早已成了习惯。
晓星尘足足昏睡了三月有余,他便也在床边守了三月有余。
起初他的状态并不太好,面无血色,皮肤苍白如纸,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宋岚这些年来也研习了不少同魂魄有关的书籍,知道这是化形后都会有的魂魄不稳定现象,但还是颇有些惊惶,只能尽心尽力地护着少年的身体,小心再小心。
等到风雪散尽,窗外的桃花开始次第绽放的时候,晓星尘终于从沉眠中醒了过来。
这三月间,他的身体并未再发生什么变化,还是雪山里十三四岁少年的模样,不过眼神倒是比那时要清明得多,温和的目光从他尚显青涩的眉眼中望向宋岚的时候,让后者不禁感慨恍如隔世。
可能于晓星尘来说,是当真已经隔世了。
只听他一开口便对宋岚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宋岚还是短暂地愣了愣。
他知晓星尘兴许是不记得他了,可能记忆便停在十三岁他们还未相遇的时候——成为至交的事,并肩作战的事,还有再之后的事……都不记得了。
对此他既庆幸,又难免有些失落。
他一时间不知该答什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少年的晓星尘继续道:“在下晓星尘,跟随家师隐世多年,不知道长是……”
宋岚自桌边拿过纸笔,在纸上写下:宋岚,宋子琛。
晓星尘冰雪聪明,看他不言语而是在纸上写字,便知他身有不便。但看到了纸上的名字,似有一瞬的怔愣,面露疑惑神色,喃喃自语道:“倒像是曾在什么地方听过……”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又恭敬道:“星尘失足跌下山崖,本以命数已尽,幸得宋道长相救。”
宋岚忽然明了了。晓星尘曾与他说过,少年时有次在悬崖上采药不慎跌落,好在有崖上树木做缓冲,没有伤及性命,被随后寻至的抱山散人救了回去。重生的晓星尘应当是以为自己那一摔直接摔到了山下,被路过的外人救了。
想到这一点,宋岚心里更加忐忑。这个年纪的晓星尘,应当还是未离开那座山的。
他在纸上写道:你的伤势既已无碍,接下来有何打算?
其实他也不知,若是晓星尘说要回去寻师父,自己又要如何解释这近百年的沧海桑田。
可以的话,他不想让这一世的晓星尘再与那段黑暗的过往有任何联系了。
谁料晓星尘的答复出乎他意料。得知自己已不在山中,他仅仅是露出了片刻的遗憾神色,似是自语道:“也许这便是天意。”
见宋岚有些不解,他又笑道:“宋道长有所不知,家师厌恶俗世,是以要求弟子们终身不入红尘,若是下了山,那就再也不许回来。”
“而我自小觉得,山中虽然岁月安稳,但终究是片束缚。人既存活于世,需要的总归是面对,而非逃避。”
这番话,曾经的晓星尘也对他说过。
宋岚不禁感慨,当时的自己是怎样答他的呢?是道此亦我心之所向,然后便想与面前相见恨晚之人共同实现理想?
可二人一腔热血,最后却惨淡收场。
于是这回,宋岚低头写道:令师的话不无道理。
晓星尘却笑着摇了摇头:“即使没有此次意外,将来我也是要离开的。何况师父的规矩不可破,我下了山便是入世了,不可再回去。”
他又对宋岚轻轻一拜:“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观宋道长也是负剑除恶之人,还请求道长带我同行。”
看着面前的少年,宋岚只觉心口情绪难以言说,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
等待的这些年里,他总是希望晓星尘醒来后能再与他一同仗剑天涯,像最开始那样,心无芥蒂地成为好友至交,把之前未走过的路共同走过,看遍过去匆匆不得见的景色。
可当晓星尘真的以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模样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忽然不愿再带着他走了。
就如他已经不是曾经的道长宋岚,他甚至都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若那传奇的抱山散人还在,真不如就将晓星尘重新送回山中,安安稳稳过完一生,与凡尘再无牵挂。
然而看到晓星尘清澈的目光望进他的眼睛里,他心里又忽然醒悟了。
晓星尘就是晓星尘,不管是几岁的晓星尘,什么时代的晓星尘,他的一颗心总是不变的。
他总归有一天要离了那座世外桃源,孤身一日行走世间去。
静默半晌,宋岚把手放在了少年的肩头,轻轻点了点头。
晓星尘欣喜道:“宋道长这是答应了?”
宋岚确认一般又点点头。
如果晓星尘此生注定要行于沼中,那就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尽一切所能保护他。
……弥补上一世那来不及道歉的错。
二人并未着急从镇上离开。一来近日不曾听闻何处有妖邪作乱,二来宋岚担心晓星尘“大病初愈”,不宜即刻动身远行。
晓星尘刚刚离了那片与世隔绝的山,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人,又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心性,虽然性子在同龄人中已算成熟稳重的,跟着宋岚去集市的时候,也还是掩不住内心的激动。
一开始他确实有些拘谨,只敢跟在宋岚身边四处张望。到了后来,也不知是这道长并无什么表情的脸莫名让他觉得亲切和善,还是周围的一切对他的吸引实在太大,看着看着,话就不由自主地多了起来。
“宋道长,那边是在卖什么?”
“那些孩子手里拿着东西真有意思!要是能带几个给师弟他们就好了。”
“啊,这是糖吗?做得真漂亮!”
宋岚说不了话,却耐心地把晓星尘的问题答在纸上,一一展示给他看。末了,走到卖糖人的小贩面前,比着手势买了一个。
那小贩认得他是上山除害的道长,浇了一朵硕大的花,还说什么也不肯收钱。
宋岚道了谢,把糖花递给晓星尘。后者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看他又点了点头,这才接过来,小心地一口咬上。
“真甜!”
外面的糖,原来是这般甜的。晓星尘抿着嘴,眉眼弯弯地笑着,引得宋岚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晓星尘停下了动作,将手里没咬过的那边儿送到宋岚嘴旁,笑道:“道长,您也尝尝!”
宋岚看着他,微微愣了愣,然后慢慢低下头,有意无意地让鬓边一绺头发滑落下来掩住了他的侧脸,就着少年举高的手,咬了一小口糖。
薄薄糖花入口发出清脆的声响,又慢慢化去,淌进嗓子里,流到喉咙深处。
宋岚尝不出任何味道,但他觉得,那应该是很甜的。
到底是在山上带多了师弟师妹,晓星尘与宋岚走在集市里,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儿都难免要念上几句:“也给他们看看就好啦。”
面上有掩不住的遗憾。可更多的还是激动与欣喜。
他走着走着,原本寸步不离地跟着宋岚的脚步也快了起来,渐渐跑到他前方,向那路边的货郎担搭话了。
宋岚听到那货郎担打趣道:“小公子,那边的是你师父吗?”
晓星尘愣了愣:“并非。”
那人又笑道:“那就是师兄了?”
晓星尘回头看了看宋岚,见对方也正温和地看着自己,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恩人”二字又咽了下去,改口道:“是我的朋友。”
宋岚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年少的晓星尘天真活泼的脸上,不禁回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同他的初遇。
那会儿晓星尘已经十七岁半,自出山也过去了数月有余,自然是没有现在这副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欣喜模样,说起话来也是矜持又彬彬有礼。
晓星尘走了回来,见宋岚似乎正在出神,有些好奇地问:“宋道长,您怎么了?”
宋岚摇摇头,在纸上写道:听闻过几日有花市,你若愿意,我便带你前去看看。
晓星尘眼睛很快地一亮,又像想到了什么一般,小声道:“只怕耽误道长的行程。”
宋岚神色愈发柔和,写道:无碍。原本就打算在此休憩一段时日。
晓星尘这才又笑了开去。
北方的小城,自是做不到南国除夕时“十里长街一城春”的景象,但风雪阻挡不了人们爱花的心情,于是每到春天例行举办的花市,便是满城飞花,热闹非凡。
人们将盆栽的花排在路边,再往后立起高高的花树,看花的,买花的,人群熙熙攘攘,春色满园。
晓星尘走在人群中,面上一片欢喜,走着走着就要念上一句,或是好奇那花儿的名字,或是赞叹它们开得美。
宋岚不懂花草,便插不上什么话,只静静地跟在他的身边,看他小小的白色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来往。
少时的晓星尘,原来是这般活泼的。
宋岚兀自感叹,殊不知晓星尘心里也在琢磨,面前这个黑衣的道长,分明不苟言笑,叫人觉得被拒之千里之外。可自己却总觉得他亲切非常,仿佛能透过那张脸看到他心里深处去,就好像……彼此已当了多年的知己。
他被自己没来由的想法惊了一跳,在路边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宋岚。
宋岚见他停下,便也歇住了脚,微微歪了歪头,眼神似在问他:怎么了?
晓星尘喃喃道:“宋道长,我们以前可曾见过?”又像是觉得不妥,复改口道:“或许……您与家师相识?”
宋岚有些惊讶,不过面上并未显出什么反应。
晓星尘见他并不搭话,以为是自己多心了,正要回过头去,却看到一片飞花打着旋儿飘过来,轻轻落到宋岚黑衣的肩头。
他几乎没有思索便抬起手,将那片花瓣拂去了。
然后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这一回,宋岚彻底愣在了原地。
晓星尘方才做的,正是前世的他习以为常的一个动作。
宋岚微有洁癖,一袭黑衣总是一尘不染的。偶有草叶飞花落在衣襟肩头,他总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这时候的晓星尘便轻笑两声,然后抬手替他将它们拂去了。
宋岚忽然不敢确定面前的少年对那些前尘往事究竟还记得多少了。
也许记忆本身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压抑在心底深处,等待着什么契机让它浮出水面。
他下意识抚了抚背上那把包裹得严实的剑,默默地把已经想好的什么决定否决了。
宋岚原本还想再在这个小镇上多停留一会儿,确保晓星尘恢复得无误了再走。另一方面也是觉得,晓星尘会选择在这里化形,也许是有什么原因的。
可能是此处的灵力与他的魂魄契合也不一定。
只是今日在食肆用餐的时候,听到有商人说,往西去的商道,最近有些不太平。
彼时宋岚正夹着一筷子鱼肉往晓星尘碗里送,而后者一脸受宠若惊的无奈,摆着手连连道:“宋道长,您也吃!我自己可以的!”
宋岚还正思考是跟他解释说不爱吃当地菜,还是直接说自己不饿,动作停了片刻的时候就听到身后一桌的客人说:“西边呀……那些人也是没办法,听说好多人家里养的牲口忽然成了精,吓得不敢回去了。”
宋岚和晓星尘一齐转过头去。
那商人接着道:“……不会是山里的什么东西作祟吧?”
宋岚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晓星尘回头问宋岚:“道长,我们去看看?”
宋岚抬头看着他,还来不及说话,晓星尘又匆忙补充道:“我跟师尊学过剑术!一会儿……可以展示给道长看!我不会拖累道长的!”
宋岚愣了愣。他原本是想说,不论怎样他都能保护他的,可现在听对方提出要演剑给自己看,忽然心神一动。
他与晓星尘,有多久没有切磋了呢……?
他没有写字,也没有比划,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年,开口道:“好。”
只是发不出声音罢了。
二人回到了暂住的小院里。
墙角一棵桃花开得正艳,不巧昨夜风大,被吹折了一截。宋岚走过去,自地上拾起那段树枝,截了二尺余长的两枝,将其中一枝递给了晓星尘。
桃枝上还开着几朵嫩粉色的花,未干的雨珠挂在花瓣上,平添几分娇美。晓星尘接过花枝,在手中掂量一阵,便挽了个剑花,向宋岚礼道:“请宋道长指教。”
宋岚颔首,算是接下了。晓星尘也不再犹豫,灵力自手心灌入花枝中去,抬手便刺出一剑。
剑法如人。晓星尘的剑法,确实是和他的人很像的。剑招优美,似月似霜,剑光像柔软的白练——却只是表象。与他对上时才知,该有的果断与决绝,亦是一点也不缺的。
花枝为剑,破开空气袭至面门,宋岚足下轻点退开,抬起右手还击。你来我往,须臾间便已经过了数招。
他想的没错,晓星尘还是那个晓星尘,虽然没有了记忆,身体的习惯却还在。自己过去同他研习的剑法,也依然隐藏在他的来往剑招中。
他原本只上了三成力试探,往后竟愈战愈酣,像是想起了过去同晓星尘对剑切磋的岁月。
夕阳的光辉映得整个院子泛着些微红色,明明是花枝作剑,宋岚却仿佛真的看到了银白剑光,是白衣的晓星尘持着霜华,剑锋碰撞在他的拂雪上。
啪——
晓星尘手中的花枝,忽然断了。
宋岚一下子没有控制好力道,竟是将晓星尘的那枝直接击断了。半根树枝擦着晓星尘的脸飞过去,划开了一道浅浅血痕。
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宋岚忙丢了手中的花枝,走到晓星尘身前,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指尖点着柔和的灵力,送在他的伤口处。
晓星尘却像是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仍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满眼不敢置信。
半晌,才愣愣地自言自语:“我什么时候……”有这般厉害了。
他的记忆停留在十三岁,身体与经验却已经多有了十个年头,现在发挥不出当时的实力,一是因为魂魄之力不稳定,而是因为新的身体灵力不足。
但仍是比现在的他“记忆中”的要厉害得多。
宋岚写道:听说隐世的先人会设下护山阵法,意在不让外人发现。兴许是受了它的影响。
自然是胡诌的。
但晓星尘却也想不到别的解释,只能半信半疑地接受了。
他脸上的伤痕早已消失不见,目光重新落到宋岚身上,这才回过神来,向宋岚执礼:“谢宋道长赐教。”
宋岚摇摇头,又道:你很厉害。
晓星尘微笑:“宋道长抬举了,星尘与道长,还是相差甚远。”
宋岚便不再说这事,只告诉他,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离开。
晓星尘看着他的眼睛亮极了,当即表示今晚还要再练练剑。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剑法长进这么多,换做谁都会激动的。宋岚原想再陪他过会儿招,晓星尘却说什么也不肯了。
“怎好一直麻烦道长。天色不早了,宋道长早些休息吧!”
宋岚说不过他,被半推半请地送回屋子里“休息”。他当然是不需要睡觉的,就静静地坐在窗边,看院子里的少年举着一枚花枝演剑。
夜空里没有云朵,月光就那样盈盈地洒了满院。白衣的少年披着一身清辉,形影灵动得让人生出无限向往。
宋岚看着那小小的白色身影,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慢慢地向前,直到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窗棂。
他摇摇头,收回了手,轻轻抚了抚背上的那柄霜华。
距离目的地有些路程,走过去未免太耗时间,于他们这些修仙人士来说,首先想到的便是御剑了。
晓星尘前不久才刚和师尊学过御剑,虽然还不太熟,不过他自觉走这段路是不在话下的,就没怎么上心,直到和宋岚一起走出了镇子,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是没有剑的。
他伸手去摸,摸了个空——师尊赐予自己的那柄“霜华”,应当是坠落时遗失在山里的什么地方了。
宋岚已经御起拂雪,停在离地面约二尺高的位置。
晓星尘面露歉意:“不然还是宋道长先……”
他的话没能说完,下一秒身子就离了地。
宋岚竟是直接将他拉上了拂雪。
晓星尘下意识抓住了宋岚的袖子,在略窄的剑身上站稳。拂雪不过三尺余长,站一个人正好,站两个人就显得有些挤了。是以晓星尘不得不贴紧了身前的宋岚,过近的接触难免让他心中生出几分忐忑。
但宋岚却浑然不觉,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抓紧,拂雪剑便缓缓地浮空而起,稳稳地向前行进了。
宋岚都不介意,晓星尘自是不会再说什么。抓住了他的黑衣一角,尽量不让自己妨碍着对方。
宋岚脚下御着拂雪,背上却还背着一把剑。晓星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了去,打量起那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红绳。
他问:“宋道长,这把剑是……?”
他分明记得宋道长并不是惯用双剑的。即便是,又为何要把它包裹得如此严实,等到要用的时候岂不是麻烦得很?
宋岚闻言转过半个身子,默默地看了晓星尘一眼,随后将灵力凝在指尖,在自己黑色的衣袖上写道:友人之剑,代为保管。
晓星尘的心里咯噔了一声。
就算他久居深山也知道,灵剑对于修士来说意义非凡,向来有剑在人在的说法,宋岚如今却说是为友人保管,那这位友人多半……
晓星尘的手不禁紧了紧,低声道:“抱歉。”
宋岚却摇了摇头。他又在袖上写了几字,晓星尘低头看了,竟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只见宋岚写:待你长大,便将它送予你。
晓星尘忙道不可,还来不及再说什么,脚下忽然一顿,却是拂雪已经落了地。
宋岚走下剑来,伸手去拉他,他没敢接,自己跳了下来。正欲把疑惑问明白,又见宋岚写道:先去附近村庄看看吧。
“……好。”
兴许是无心之言。晓星尘想。
村庄里还是有不少人家的,但此时都安静得很,没有半分人气。牲畜都从农家院里逃了出来,猪呀羊呀,跑得各处都是。
宋岚敲一户人家的大门,却半天不见应门的,轻轻一推才发现门竟是虚掩着的,小院里散了满地鸡毛,一片狼藉。
宋岚见状,不禁嫌恶地皱了皱眉头。晓星尘道:“我进去看看吧。”
说罢,便走了进去,还特地回头嘱咐:“这里太脏了,宋道长就别进来了!”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做,只是觉得宋岚应当是很喜净的。
宋岚本要跟着一起进去,但看到晓星尘半路回头强调了一句,不由得又愣了愣,看着人绕过墙角走到了后屋。他的步子迈了迈,最后还是收了回来,静静地守在门边。
不一会儿,晓星尘便回来了。
他道:“确实如传闻所言,是牲畜起了暴乱,这才惊扰了村民。”
“只是现在看不出什么问题,这些鸡羊也都安静得很,空气里没有异状,水我方才检查过了,也都是正常的。”
“恐怕问题并不是出在村子里。”
宋岚点点头,望向了村外不远处那片山林。
晓星尘亦同他一起望过去。林子看起来很平静,但透过他们的眼睛,便能看到上方笼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气。
“看来有必要前去探查一番了。”
那片林子果真有问题。明明是万物复苏的春季,林间却静得诡异,连半声虫鸣都没有,像是除了树木再无活物。
二人往山林深处走了约摸一刻,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鸣叫,像破空的利剑一般,生生撕裂了周围的宁静。
晓星尘折了根长枝在手,闻声立刻摆出了应战姿态,警惕地环视身边。宋岚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亦是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剑上。
明明无风,树叶却忽然簌簌响动起来,有什么正急速向他们冲来!
眼前半掩在一起的两丛矮树倏地分开,自纷乱枝叶中窜出一个巨大的身影,笔直地就向晓星尘刺了过去!
那竟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鸟,一展翼便几乎遮住了所有的光——唯有一双长喙在阴暗的林间闪着诡异的金属光泽,此时正大张开了口,狠狠地啄向晓星尘。
晓星尘的瞳孔微缩,身形却沉稳极了,电光石火间只是不慌不忙地向左斜退一步,身子一拧,那可怕的鸟喙就擦着他的白衣直直戳了个空。
还没完。
趁那怪鸟扑了个空,陷进泥里还没来得及拔出来,晓星尘足尖一点,闪身来到了它的身侧,鸟挥起了翅膀要去扑他,却被他抢先在腹上划了深深一道剑痕。
他手中的仅是一截树枝,此刻却真真留下了同剑锋一般的切口!
那鸟吃痛地转过头,一双血红的眼睛愤怒地瞪向晓星尘。它一身羽毛皆如铜墙铁壁,只有腹下那部分柔软,谁知被这人类小儿一剑就寻到了破绽。
它心中愤恨,起身又要向他冲过来,不想这时,自另一个方向袭来一道剑光,生生阻住了它的去路。
是宋岚。衣衫漆黑,剑锋洁白,像玄铁上冰冷的雪,美则美矣,却带着无限杀机。
那妖物亦是心知不好,放弃了攻击晓星尘的念头,转头想要逃跑,笨重的身子竟也是分外灵活,巨大的翅膀在地上狠狠扫过,就要腾空而起。
然而,此举正中晓星尘下怀。
只见他纵身一跃,脚步在一棵树上几下轻点,便已到了高处,那怪鸟正飞到他身边,见前路被拦住了,又是凄狠一叫,似要震碎耳膜。晓星尘不为所动,手中长枝作剑,行云流水般刺出,直指那双血红的眼睛。
想要再转头已经来不及,鸟妖只得重新迫降,一低头才又发现,地上那个黑衣的道士,就定定地站在原地等着它,不曾有半分移动。
昏暗的树林瞬间被雪白的剑光映亮。
“宋道长见过这妖兽吗?”晓星尘放下了手中的树枝,轻轻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
宋岚轻轻摇了摇头,却写道:声惑人心。
只是修炼不到家,只鼓动了村里那些牲畜。
晓星尘点点头,还站在那怪鸟身边,一时也没再动作。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手仍在微微颤抖——这是他出山以来第一次斩杀妖怪,心里兴奋那是正常的,可此时……他却觉得,胸腔里难耐的那股感情,并非如此。
不是初来乍到,小试牛刀的激动,而是一种久违了的酣畅淋漓。
像是沉睡已久的身体,忽然间醒来了。
他沉思,宋岚亦沉思。此时,他已经完全确定晓星尘还是原先那个晓星尘,除了丢失了记忆外,再无别的什么不同。不论是剑法,还是与自己并肩作战时的默契和从容,都与以往无二。
他是那样聪明,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记忆到点了可疑之处,也许只待一个契机,沉睡的记忆便会再次恢复……
宋岚握剑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宋道长?”
听到晓星尘的声音,他从思虑中抬起头。
晓星尘的笑总是如同春风般温暖,他道:“我与宋道长,实在是很合得来。”
宋岚点点头,也想给他一个笑容,却觉得嘴角僵硬提不起来。
晓星尘却毫不在意他那张苍白冷漠的脸,继续道:“往后,还要请宋道长多多指教了。”
他微微低头,行了个抱拳礼,再抬头却见宋岚又写了什么,伸手到他眼前。
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黑色衣袖上,用灵力写了二字:子琛。
晓星尘喃喃:“子,琛……?”
宋岚看着他。
他这才明白过来,忽的笑开了。头顶密林被风吹开了些许缝隙,一道阳光从头顶洒落,温柔地流转在他的鬓边。
“好,子琛。”
“请多指教。”
那之后,便是一路同行,再无芥蒂。
桃花谢了,又盛开了满院菡萏,金风送来桂花的香,山间红叶像落入人间的晚霞。
晓星尘总觉得,他与宋岚分明只认识了数月,却像是已经相交很久。
宋岚喜爱洁净,连一点儿尘土都不愿沾到身上。
宋岚剑法很好,自己见过的人里面也许只有师尊可以与他媲美了。
宋岚身子很凉,用他的话说是有体寒症,总是尽量避免与自己接触。
宋岚戴着一只锁灵囊,他说里面是他友人的魂魄。
宋岚爱夜晚的月,总是抱着剑独自一人站在院中,清风吹起他鬓边的发,身影孤单得令人心疼。可回头看到自己,神色又温和地柔软了下来。
他知道关于宋岚的很多很多,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他还应该知道更多的。
譬如他们一路走来,宋岚只谈山河美景,只谈剑术与夜猎,再没有提过别的东西。可晓星尘却仿佛记得,他应该是说过别的什么的。
像是他的追求,他的理想,年轻人盈满了胸腔的热情,他应该都有说过的。
可是自己忘了。
晓星尘问宋岚:“子琛,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宋岚看向他的一双眼睛温和得像浸在水中的月,轻轻摇了摇头,口型是分明可辨的二字:没有。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身子骨长得极快的年纪,可宋岚与晓星尘在一起大半年了,还未见眼前这个少年再有过半分的变化。
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一只小黑鸟,停在不远处的树叉上。晓星尘笑眯眯地伸出手去,它竟还真的就那样落了下来,站在他的指尖,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晓星尘笑得更开心,回过头来对宋岚道:“子琛,你也看它!”
宋岚低下头去看他手上的鸟。小鸟儿胖乎乎地团成一个团子,黑色的绒毛在阳光下像是镶了金边,歪着头,豆儿一般的眼睛也正打量着他。
宋岚犹豫地伸出手去,指尖就快触到小黑鸟的脑袋,它却忽然瑟缩了一下,拍拍翅膀飞走了。
“呀,怎么走了。”晓星尘还没收回手,有点遗憾地望着它远去的方向,转身笑道,“子琛,你要是能多笑笑就好啦。”
你以前也这样对我说过。宋岚想。
他看着晓星尘年少的脸,心想若是晓星尘能长大,那自然是很好,可就算一直维持着现在的模样,也是不错。
他是凶尸,如果晓星尘也成了不老不死的化灵,那岂非……
他的额头突得一跳,忙摇了摇头,默念了几遍清心经。
江南少有落雪,可宋晓二人途径此处的时候,竟是久违地飘了雪花。
晓星尘站在客栈的院子里,伸出手去接一簇白雪,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是少年人独有的神采。
宋岚走过来,轻轻地往他肩头披上了一件披风。
修士体内结有金丹,不畏寒,便是寒冬腊月也只穿单衣,在晓星尘记忆中,大概十岁起他就没再穿过厚重的冬衣了。如今肩头忽然一沉,一种久违的感觉浮上心头。
他冲宋岚笑道:“子琛,我不冷的。”
宋岚却摇了摇头,弯腰替他把胸前的系带系好了。
晓星尘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看那苍白面色在乌黑墨发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单薄,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了上去。
他的手温热,摸到的触感却冰凉如雪。
宋岚一愣,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手,系好了衣带便重新站起身来。
晓星尘抬起眼睛:“子琛,你才是……冷吗?”
宋岚只是摇头。
晓星尘轻叹了口气,将脖子往披风的毛领里缩了缩,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萦绕在他的脸旁。
他瞥着去看宋岚,只看见细碎的雪花,悠悠地飘在他的唇边。
披着披风,其实是有些累赘的,更何况晓星尘其实一点儿也不冷。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穿在身上,走到哪儿都没脱下来。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酒馆里的人都说,像是遭了几十年不遇的寒流。
宋岚问他:不如我们继续往南去?
晓星尘知他这是怕冻着自己,一边好笑他有些担心过了头,一边又觉得心里暖暖的,便笑着道:“都听子琛的。”
他坐在长板凳上,披风没注意垂了一截下来,宋岚见了,小心地将那角提了起来,轻轻地拍打干净。
晓星尘低头喝着热茶,在周围嘈杂的人声里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怦怦,怦怦。
客栈只剩了一间房,偏偏这张榻还有些窄小。
过去的数月中,晓星尘并非没有和宋岚同塌而眠过,可今晚却不知为何有些踌躇。但他面上还算平静,像往常一样躺在了里侧,宋岚便抬手将桌上的灯吹熄了。
夜是静的。愈静愈是将心跳声听得清楚。
晓星尘侧躺在里侧,睁着眼睛瞪着面前的墙壁,全无睡意。
宋岚总是很安静的,静得听不到呼吸。晓星尘又做了一会儿雕像,忽然下定决心一般,尽量小着动作翻了个身。
暗中视物并不难。他看见宋岚端正地躺在他身边,眉目皆是一片平和。他将目光移到了宋岚盖了一层棉被的胸口。瞪大了眼睛去看,依然看不到哪怕一点起伏。
晓星尘终于伸出了手。
他先触到宋岚的被子,沿着凸起的被面缓缓向前,就要触到胸口那片皮肤时,宋岚忽然睁开了眼睛。
“……”
宋岚的眼神看起来清醒极了,墨玉一般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晓星尘身上,像是无声的询问。
晓星尘不会说谎,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摇了摇头,重新缩回了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宋岚将他的被子掖好,出神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
凶尸不会有困倦的感觉,与晓星尘在一起的这么多个夜晚,他从未真正合过眼。
今年的天实在奇怪得很,晓星尘和宋岚又往南行了数日,雪非但不见停,甚至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路两边尽是白茫茫一片。南国小城少有雪,如此已经可称得上是次天灾了。
原本打算借宿一户村民家,谁知他们家竟已多日揭不开锅,反倒是宋晓二人将随身携带的干粮给了他们大半,解了燃眉之急。
那家的中年妇女不住地向他们行礼,谢道长救命之恩云云。听闻他们欲再往别处寻地落脚,她便为二人指了一个方向。
“雪太大,路都行不通了。不过二位仙长本事高,定是无妨的。”
晓星尘谢过她,便与宋岚再度启程。
她所指的方向也是一片连了天地的白,不过在雪中行了数十余里,便依稀见得一个小城的轮廓。
是座挺热闹的城镇。此时却因连日大雪显得有些萧条。
客栈的老板娘好几天没见到投宿的外地人了,一见是两个标志的道士,更是笑开了花,热情地招呼二人住下。
“道长要是不急呀,就歇上几日再走吧,外头雪实在是忒大了。”
晓星尘喝了一口茶,道:“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到这么大的雪。”
老板娘附和道:“是呀,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第一次见!只能说今年怪事多,全摊上啦!”
晓星尘好奇道:“莫非还有别的怪事?”
老板娘点头:“就城东那片儿,听说闹鬼啦!现在人都不敢靠近呢,不过本来就是放死人的地方,我倒觉得出事了也不奇怪……”
一直默默旁听的宋岚忽然望了过来。
晓星尘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又问老板娘道:“夫人可否详细说来听听?若有我二人帮得上忙的地方,定在所不辞。”
这一回晓星尘却是想错了。他没有想到,方才宋岚的反应是不愿让他插手此事,可是现在也已经晚了。
宋岚只听那老板娘的话,心中便有几分不好的预感。等和晓星尘一同到了城东查看,更是落实了他心中所想。
闹事的房屋高悬着一块陈旧的门匾,上面俨然书了二字——义庄。
晓星尘看到那义庄二字,一时竟也有些恍惚,颇感奇怪地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这一举动顿时让从刚才开始就密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的宋岚警铃大作。
他还在想如何将晓星尘劝回去,却见晓星尘已经走上前去,扣着门环轻轻敲了敲。
咚咚两声,穿透了层层风雪,回响在寂静的空气里,分外诡异。
不一会儿,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条缝,一个苍老的面容出现在门后。
“你们来做什么的?”是义庄的看门人,一个老婆婆。
晓星尘向老人温和笑道:“婆婆,大家都说这里有些异样,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吗?”
老人哼了一声:“又是那些人吗?这里能有什么奇怪的,我整天在这里不也好好的?”
话是这样说,还是为他们二人打开了门。
晓星尘谢过老人,便和宋岚一起走了进去。
只一眼,他们便知道:这里肯定有古怪!
可再细细去探,却又发现不了究竟怪在哪里,只能一处一处去寻找了。
老婆婆为他们开了门后就坐在侧边的小房子里,晓星尘向她行礼:“打扰了,婆婆。”
她摆摆手,转过身去抽起了烟。她终日与尸体作伴,周身难免环绕着些许死气,看得晓星尘轻叹了一声。
宋岚往西侧去,晓星尘则往东。近日雪灾死了不少人,陈尸的屋子里停了数具僵硬的尸体,晓星尘一一检查过,却也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他抬起头又按了按额角——不知为何,从刚才起他就觉得眼皮跳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这种感觉很不好,他正欲暗自调息,忽然听到宋岚去的那边屋子传出一声巨响!
晓星尘猛得回过头去,就看到一缕黑影从房子里逃出,似乎就要跳出墙外。而身后那一整座屋子,都像颤抖般摇晃不止。
晓星尘冲了出来,右手打出一道灵力,正中那逃逸的黑影,却因隔了些距离收效甚微,它只是顿了顿,又重新往墙外飘去。
宋岚也冲了出来。晓星尘大喊:“子琛,这里实在古怪!”
宋岚点头,拂雪已被他握在手中。他眼神示意晓星尘同去追那逃走的黑影,回头却见守门的老婆婆也踮着一双小脚跑了出来。
“……”
身后的房屋还在震颤不止,显然不能就这样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晓星尘看出了他的担忧,忙道:“子琛你去吧,这里有我守着!”
宋岚犹豫了片刻,最终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反手解了身后的剑袋,向晓星尘抛了过去。
晓星尘下意识接住,这才反应出那是什么:“前辈的剑……”
宋岚却已经追出了院墙。
事出突然,来不及想别的了。
晓星尘这样对自己说道,扯开了红绳,从层层包裹的布料中取出了那把剑。
只是,指尖方才触到剑柄,他整个人就如同过了电一般愣住了。
师尊赐予他的灵剑霜华,他一摸便知。
此时,却还是极不可置信地抬眼去看剑身。
银白如练,剑镂霜花,世上可还能再找出第二把?
真的是他的霜华。
霜华的剑身在风雪中亮得夺目,映着少年一双瞪大了的眼。
他以为霜华在坠崖时遗失了,却不知其实子琛他……一直都带着霜华?一直带着,却为何不给他?
而且面前这柄剑,同他记忆里的霜华,到底是不同的。他的霜华还很纯粹,而这把剑,纵然干净得像初雪,却也掩不住底下浸透的层层鲜血。
不远处怨灵的吼叫声传进他的耳朵,把他从混沌的思考中强行拉回了现实。
晓星尘逼着自己不再去想,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再说。
霜华在手,便没有什么除不去的妖邪。他提着剑,向那不停溢出黑气的房子走去。
可没走几步,就感到身后有人拉住了他。他回头一看,发现是守门的婆婆,正定定地望着他,满眼的担忧。
晓星尘安慰她道:“婆婆,没事的。”
老婆婆却并不松手,使劲摇着头,叫道:“你不许去!我不许你去!”
晓星尘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他只好先收起霜华,转身去扶那老婆婆,准备先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再回来。
他才握住了她的手,竟是又愣住了。
他握住的哪是一双手,分明是块寒冰!他抬起头再去看她的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眼底竟是浑浊一片。
晓星尘愣愣地将拇指按在老人手腕的脉搏处,果然发现,那里静悄悄的,哪有什么跳动和起伏。
老婆婆看他震惊的样子,却忽然笑了两声:“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和你一起的那个黑衣服道士,不就和我一样吗。”
等宋岚解决了那只逃跑的恶灵,重新回到义庄的时候,雪已经小了许多。
他匆匆自门外进来,却看见晓星尘独自一人站在院中,手中提着他的霜华。
周围很安静,没有躁动,也没有邪气。
宋岚环视了一圈,没见到刚才的那个老婆婆。而且晓星尘的样子也很奇怪。
莫非自己将霜华还给他,还是做得有些突然了?
他会将霜华还给晓星尘,一方面是事态紧急,另一方面,也是他做好了准备,要如何与晓星尘解释。
晓星尘表现出的既视感越来越多了,记忆恢复恐怕只是迟早的事。与其一直瞒着他,倒不如彻底解释清楚的好。
以霜华为契机。
宋岚走上前去,想要拉住晓星尘,谁料手才伸出去,原地不动的晓星尘忽然闪身,大退了三步!
宋岚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当即想问他怎么了,开口了才想起自己早就不能说话了——这百余年间早就习惯了的事情,近日却老是忘记。
他没出声,晓星尘却看懂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像是含了水雾般,喃喃地向他道:“子琛,她说……你与她是一样的。”
宋岚愣愣地看着他。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体温……”
“如同……”
宋岚顿时如同被一桶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晓星尘没有恢复记忆,却已经发现他并不是活人了。
用他仅存的十三余年的认知,已经不足以理解眼前的事了。
他们二人斩妖除魔,杀的许多便是死人化凶尸,如今却告诉他,与他同行的那人,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凶尸?
宋岚看他痛苦地抱着头,心中疼如刀绞,又像有海啸翻腾,却偏偏无法上前。
“……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宋岚从未曾如此痛恨自己不能发声。哪怕是为人临死前那次……
最终,他用拂雪剑锋在雪地上划了几字:我在客栈等你。
转身,黑色的身影没入了一片白茫茫的雪里。
宋岚的背影甫一消失在风雪中,晓星尘便已有些后悔了。
方才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这才一时失了理智,说出那样的话来。可冷静下来想想,凶尸没有神智只知杀戮,宋岚却又有哪点与之相符?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想明白了,他便着急地起身想要去追宋岚的脚步。刚迈出义庄一步,忽然又想到:既是凶尸,那说明他已死了一次,不知他究竟为谁所杀?
晓星尘转头,盯着头顶“义庄”二字看了半晌,只觉得脑袋疼得厉害。
他与宋岚相识不过半载,可总觉得与他像是已经认识了许久。但自己今年不过一十有三,之前的光阴皆在与世隔绝的山中度过,就算真是忘记了,又如何能有与他相识的机会呢?
再者,便是自己握在手中的这把霜华。是霜华不错,却又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霜华。
他已经笃定自己失去了部分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丢失了何时的记忆。
十三年与世隔绝的人生,能发生多少让他忘却的事?
这种感觉就像是,连带着记忆同他经历过的那段时光,一起被擦除了一样。
晓星尘不禁失笑:这仿佛时光倒流了一般,怎么可能呢。
可再仔细想想,他又笑不出来了。
若是真如自己感觉的那样,宋岚曾与自己相交,后来因为某件事情死了……假如自己也在那时死了,宋岚成为了凶尸,而自己……?
自己因为机缘巧合重生,并且重生成为了现在这般模样,同时忘却了前尘旧事。
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
他想起宋岚戴在身上的锁灵囊,想起他曾告诉自己“她也快醒了”。当时没听懂,现在想来,恐怕之前自己就也是那样醒来的吧。
想明白了的晓星尘只觉轻松无比:他与子琛,原来早就都不是常人了。
这大半年来,自己的生长就仿佛停滞了一般,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心中轻松畅快,将身上的披风又紧了紧,把霜华重新裹好,一圈一圈绕上红绳,就像宋岚之前做的那样。抱着霜华,向客栈跑去。
晓星尘一路跑,一路在心里想了很多。
他要先向宋岚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属实——实际上他已有了七八分把握——再明确地告诉他,不论如何,今后他都将与他共同走过。
还有些事情必须向他道歉。
比如,方才一时冲动说了气话的事。
比如,怀疑他拿走了霜华的事。
比如,没能一直同他做挚友的事。
比如,害得他失去了性命的事。
……
害得他……失去了性命的事。
少年匆匆的脚步像是被什么拉扯住一般,一步,两步,慢了下来,最终彻底停住了。
唯留两行寂寞的脚印,跳跃着排列在他身后。
怀里的霜华忽然落了地,晓星尘失了力气般跪在了雪地里。
原来,要想起某件被深深遗忘了的事,有时竟是这样简单的。
宋岚在客栈等到半夜,仍是不见晓星尘回来。
晓星尘身上有他留下的一线灵力,能让他感知但对方的位置。他确实是一路向着客栈来的,只是半路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便再无动静。
宋岚坐立不安地待在屋子里,感受到晓星尘终于又开始移动——而且是向反方向走的时候,他终于再等不了,起身追了出去。
雪不如来时大了,却仍在下,纷纷扬扬地散落在夜空里,说不出的寂寥。
宋岚往晓星尘所在的位置追去,竟是越追越心惊:这分明是出城的方向!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晓星尘到底是没他快的。城边的荒林外,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
晓星尘听到脚步声,已经停了下来。显然,并不用去看,他便知道来人是谁。
宋岚亦站在了原地,两人便隔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僵持着。
半晌,还是晓星尘先开了口。
他并未转身,声音也轻轻的,几乎就要散在风雪里。
他说:“子琛……”
宋岚下意识开口去应。
可晓星尘自然是听不见的。继续又道:“宋道长……”
“宋道长……”
像被唤醒了什么模糊的记忆,宋岚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晓星尘缓缓地转过身来,面上已然落下了两行清泪,兀自喃喃道:“子琛……宋道长……宋道长……是你吗?”
少年的面容,少年的声音,那双眼睛下的灵魂,却不再是少年了。
晓星尘抱着霜华,浑身不住地颤抖,宋岚下意识想要过去抱住他,可他前进一步,晓星尘就后退一步,来往数回,也只得作罢。
晓星尘看着他,手指几乎就要陷进裹剑的布袋里去,像是在忏悔一般:“子琛,是我害了你……”
宋岚只能用力地摇摇头。
晓星尘却也跟着摇头,话一句一句蹦到嘴边,仿佛不受他的神志控制:“那日你说‘不必再见’,可还是来寻我了……我却,我却……”
泪水不住地从他眼中落下,终是泣不成声。
宋岚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都想起来了。
上一辈子的晓星尘留在人世间最后的记忆,便是在薛洋面前,面对着被自己亲手杀死的挚友,痛苦又无助地哭泣,最后万念俱灰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害怕,他无措,所以他选择了逃避,活着面对永远是最难的事,而死却是简单无比的。
现在却又让他重活于世,断层的记忆潮水般汹涌冲刷,宛如凌迟。
看着宋岚以凶尸之身再一次站在自己的面前,晓星尘终于再站不住,如那天一般,跪倒在了地上。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也是如那天一般残忍而肃杀。
只是现在的宋岚,却不是那天那个毫无神志的凶尸了。
晓星尘抱着头,一片混沌中感到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腕。冰凉的皮肤贴着他的脉门,却有柔和又温暖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像一双温柔的手,将他整个环抱住了。
事实上宋岚确实也那么做了。
他张开黑色的衣袖,少年模样的晓星尘便被他严严实实地抱了个满怀。这是他第一次拥抱他。
怀抱冰冷,脸颊贴着胸口,也听不到丝毫心跳,但就是这样一个冰冷的怀抱,让晓星尘情不自禁地想到化了雪的春天。
“星尘。”
他听见宋岚在叫他。久违的声音。他猛得抬头去看,却发现对方并未张口,那声音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来的,与对方的灵力一同被送进来。
“这些年来,我想对你说的,从来便只有一句。”
晓星尘怔怔地看着他,泪水还兀自从脸颊上滑落。
“星尘,对不起,错不在你。”
宋岚想说的其实还有很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往事如烟,去者难追。他准备了许许多多安慰的话,此时说出口的,却还是只有说了许多许多遍的那句。
“错不在你。”
就如同很多年前的那天,被问到今后的打算,他信手写下的那句——
负霜华,行世路。一同星尘,除魔歼邪。
待他醒来,说对不起,错不在你。
百年来,他背着晓星尘的霜华,一路斩妖除魔,造福苍生。如今,终于可以完成剩下的半句心愿,将当年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亲口说给他听。
余下种种,皆在不言。
两双眼睛在空中久久地相望。分明就是两双一样的眼睛,像月下清澈的溪水,掬一捧,盈盈晃动着星辉。
临死前的黑暗渐渐从心头散去,这半年来的一幕幕又重新浮上脑海。
再无清风明月与凌霜傲雪,眼前只有一个凶尸和再也长不大的少年。
归于无,归于永。
恩怨是非,尽已隔世。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还牢牢握着自己的手,百年如一日地守护在身边。
得此一人,夫复何求。
晓星尘紧紧抱住了宋岚。埋头在他的肩膀上,放声哭泣。宋岚亦回抱着他,用力地拥住他的脊背。
风雪初霁。
宋岚带晓星尘去了很多地方。
百年沧海桑田,他记忆中的景色大半都已寻不回来了。难免唏嘘。
宋岚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那日在义庄,最后究竟……?
晓星尘了然地笑笑:“我让他们走了。”
宋岚疑惑:走了?
晓星尘颔首:“本就已命不久矣,我便让他们离开了。”
原来,那老婆婆生前是义庄的看门人,看过太多生死往来,最后终于迎来了自己寻了短见的女儿。
老人以为早已看淡生死,可真正见到了自己骨肉血亲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世间本就没有看开一说。
她在义庄守着女儿冰凉的身体,不让人将她送走。不能入土为安的尸体终于在某个夜晚成为了怨灵,神志不清地杀了自己的母亲。
可后来那老婆婆为何会成为一具活尸,本该作祟的怨灵又为何会成为晓星尘口中“命不久矣”的一线魂魄,却是不得而知了。
宋岚听了若有所思,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过去的他们眼睛里容不下半点邪祟,以为一切和尸体鬼魂扯上关系的都十恶不赦。可等他自己也做了这么多年凶尸,才渐渐明白,万物有灵,谁又没有谁的苦衷。
晓星尘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他指着前面不远处道:“子琛,我记得这里。我们曾在这里喝过茶,那时我们方才认识不久。”
宋岚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发现是一座破败了许久的茶铺。
河岸杨柳依依,风景如旧时美好。
宋岚望着那座残破的茶铺,却仿佛看见一黑一白两个年轻道人,正坐在桌边,品茶论道。
晓星尘指尖轻轻敲了敲茶碗的边沿,笑叹道:“我与道长,俱是生不逢时。”
可消沉只是片刻。他很快抬起头来,三月的春光尽数折煞在他的眼底。
“纵使道路坎坷崎岖,我也愿与道长一同前行。创建一个不为血缘束缚的门派,这条路没有人走,便由我们来走。”
“只为我们的后人,不必再有这般感叹。”
往昔种种,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宋岚情不自禁地去看身边的少年。
只听晓星尘道:“子琛,这些天来,我又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当年并肩作战的场景,想起了当初的一腔热血,想起了年轻时立下的豪言壮志。
他笑道:“当年一起立下的誓言,我怕是要违背了。”
经历了这么多,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满腔豪情的少年了。他们的理想还未实现,现在……却也只能放下了。
宋岚将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点了点头。
晓星尘亦看着他,温和地笑着。
这一世,只愿与你一路同行,做那天边野鹤闲云。
恩怨是非,皆付之流水。
不提前尘,再无过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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